《六祖壇經》(以下簡稱《壇經》)記錄了六祖惠能大師一生求法、得法、弘法、付法的經過。這是唯一一本由中土祖師講述的佛經,也是佛教中國化最關鍵的經典之作。本經一開始,六祖便說:「菩提自性,本來清淨,但用此心,直了成佛」。六祖當年去拜見五祖時,也是不求餘物,惟求作佛;而祂圓寂前最後傳的是「自性真佛偈」,由此可知《壇經》全經要點在講自性即佛。
六祖適逢中國佛法的昌盛時代,各宗爭鳴。由於祂智慧圓融,故能觀機設教,直陳大法。不僅超越了當時唐朝佛教各大宗派的教法,更跳出過去印度釋迦牟尼佛代代相承的傳統禪法,開展出全新的中土禪風。也就是由從前的「如來禪」,正式走入了「祖師禪」的新時代,同時也將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推向另一個智慧巔峰。這正是本經之所以歷久彌新,被尊稱為「經」的重要原因。
以下分別由「禪」與「佛」兩方面來說明《壇經》的開創性。
壹、頓悟頓修:由如來禪進入祖師禪
如來禪漸修佛果,祖師禪頓悟佛性。
一、什麼是如來禪
如來禪是佛陀所傳。釋迦牟尼佛十九歲(另有說是二十九歲)離開王宮,修三年無所有處定,知非便捨;又學三年非想非非想定,知非亦捨,再苦行六年,還是解決不了問題。最後到菩提樹下入定七天,睹東方明星悟道,當時祂三十一歲(另有說是三十五歲)。也就是說,佛陀經歷了十二年的苦修才大徹大悟,之後便開始弘法。最後祂把禪傳給頭陀行第一的大迦葉尊者,開啟了如來禪的傳承。
如來禪代表經典有《達摩禪經》和《楞伽經》。《達摩禪經》記載了印度禪門傳承的各種禪法,《楞伽經》中把「禪」分為四種:先修人無我的「凡夫所行禪」,再來是法無我的「觀察義禪」,接著是無分別的「攀緣如禪」,最後才入如來地的「如來禪」,其中以如來禪最為究竟。
《楞伽經》的要點如下:
(一)五法:名、相、分別、正智、如如。(要超越名、相、分別,才能證得正智與如如)。
(二)三自性:徧計執、依他起、圓成實(要超越徧計執與依他起,才歸到圓成實)。
(三)八識:眼識、耳識、鼻識、舌識、身識、意識、末那識、阿賴耶識。(修行需要轉識成智)。
(四)二無我:人無我、法無我。(修行應諦觀二無我相)。
(五)修行四法:善於分別萬法為自心所現,善觀察外境無自性,善離生住滅見,得自覺聖智善樂。
(六)佛的知覺:要了知人無我和無我,斷掉煩惱障和所知障,永離分段與變易生死,才是佛境界的知覺。
由上可知,《楞伽經》是講由凡夫漸入聖位的真修實證,一步一腳印,這便是如來禪的特色。面壁九年的達摩祖師用《楞伽經》在中土印心,後繼者陸續有二祖神光、三祖僧璨、四祖道信到五祖弘忍,之後又有「兩京法王、三帝國師」尊稱的神秀,及其弟子普寂和再傳弟子等,繼續弘揚《楞伽經》禪法,此禪法直到安史之亂逐漸式微。
二、什麼是祖師禪
六祖的禪直指自性,非生非滅,每個人本來具足,不需要加減乘除,自然契應著諸法空寂,所以究竟無得無證。從六祖以後的諸大禪師都契應此一宗旨。
六祖惠能本人不識字,在五祖弘忍那裏當義工。祂沒進禪堂也沒做早晚課,只是在碓坊靜靜地舂米。踏碓八個月後聽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》而頓悟,獲傳衣缽,那時祂才二十四歲。之後在獵人隊中潛修十五年,三十九歲出來弘法。由於六祖是先明心見性,然後潛修十五年。這和佛陀先苦修十二年後悟道,兩相對照,便可看出祖師禪和如來禪的修行過程是:前者先悟後修,後者先修後悟。不過究實說來,悟不離修,修不離悟,因修得悟,因悟起修,到了行滿功圓,修而無修,悟而無悟,同歸無修無證。
此二者的關係就像登山一樣,如來禪是由山底進入山區、通過山腰,再逐漸登到山頂。六祖的祖師禪則是擺脫時空維度限制,直接空降山峰(即直契心源),高高山頂立,再由山頂走向山下,深深海底行。正因六祖傳法直契自性,所以在黃梅出家多年都沒有悟道的惠明,一經六祖點化,立見本來面目。當時六祖才悟道沒多久,祂是在什麼境界中要惠明「不思善,不思惡」呢?答:般若三昧。般若三昧就是六祖說的無念。無念不是忘失正念,一切不想;而是照見五蘊皆空,沒有業力之念,所以能夠一念不生全體現。惠明就是在這樣的能量場中識得本心的。所以六祖強調以無念為宗,並說:「若識本心,即本解脫。若得解脫,即是般若三昧,即是無念」。後世的禪師雖然各各手法不同,但都是要打得念頭死,方得法身生,仍然是六祖的無念、般若。
《壇經》中除了記述六祖接引諸方禪者,還有六祖對當時流行的禪法做出點評,祂把禪宗的「不二法」、「不立文字」、「明心見性」等要旨都重新梳理,正本清源;並對佛教的基本教義做出創新的詮釋,把三歸依、懺悔、四弘誓願、三無漏學等等,統歸自性,而自性本空,空而無空。
六祖如此創舉,使禪門景象為之一振,也把禪宗新苗,真正植入肥沃的中華文化土壤裡,遍地開花,很快地融入詩詞書畫、音樂戲曲、食衣住行、民生式樣,成為優秀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貳、見性成佛:超越當時佛教各宗
一、見地
《壇經》所說成佛之道,不同於其他各宗的地方,在於對「成佛」的界定重點不同。六祖提出「悟無念法,至佛地位」。也就是對於一切法不取不捨,沒有分別,唯見本來清淨圓明,即見性成佛。
由上可知,六祖所說的佛,不專指印度悉達多太子成就之佛陀或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的彌勒佛,也不是要等三大阿僧祇劫之後才成佛。更不像成佛的《法華》中釋迦牟尼佛給禪宗第一代祖師大迦葉受記,要奉覲過三百萬億諸佛後才能成佛,名叫光明如來。除此以外,淨土宗專念西方阿彌陀佛,天台宗智者大師倡導「法身如來名毘盧遮那;報身如來名盧舍那;應身如來名釋迦文」。唯有六祖獨超千聖,以「頓悟頓修、自性真佛」為本懷,此所以六祖之冠絕古今也。
六祖說自性覺即是佛,不要向外覓佛;只要認識自己真實的本性,一悟即至佛地。因此,心存慈悲便是自性觀音,心能喜捨為自性勢至,內心能淨即自性釋迦,心行平直乃自性彌陀。祂又首先提出自身中有三身佛:
「自除迷妄,內外明徹,於自性中萬法皆現,即清淨法身佛;
念念圓明,不染善惡,此名圓滿報身佛;
從報身起思量變化,即是自性化身佛。」
總之,自己本性就是佛性。自性是真佛,若離開自性,就沒有佛可言了。所以六祖授的三歸依,是歸依覺(自性佛),歸依正(自性法),歸依淨(自性僧)。
《壇經》與《楞伽經》,前者返歸佛性,後者進修佛果。而佛法有如畫圓,無論是順時針或逆時針畫,最後的終點必然回歸到最初的起點。若要像《楞伽經》一樣談佛的知覺,依照《壇經》的立場便是:湛然常寂,於一切法不取不捨,便得覺知本來真性。若要像《法華經》一樣談「開佛知見」,就是超越塵勞,開啟我們本來自性佛的知見。知見無見,即為真佛。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佛。只要心不外求,便是與佛無二。
二、行持
六祖的各種教育法是要解除眾生的束縛與執著。因此在很多方面,顛覆了過去傳統修行方法。例如:
淨土宗廬山慧遠祖師弘揚西方淨土法門,六祖問:「東方人造罪,念佛求生西方。西方人造罪,念佛求生何國?」祂認為一般人念佛求生佛土,但是智者自淨其心,心淨即是佛淨土。
天台宗智者大師的坐禪法要,是以六妙門(數、隨、止、觀、還、淨)為方便,漸進深入禪定。六祖則說:「外於一切善惡境界,心念不起,名為坐;內見自性不動,名為禪」。也就是不假方便,當下歸到本性清淨,有別於天台的止觀次第。
唯識宗把人的認識功能分為八識,要轉八識成四智:轉前五識為成所作智,轉第六識為妙觀察智,轉末那識為平等性智,轉阿賴耶識為大圓鏡智。六祖率先提出:「但用名言無實性」。也就是說八個識只是名言上的方便區分,並沒有固定不變的實性,所以才能被轉為智慧。只要不隨習氣而動,當下頓現圓明清淨。
禪門北宗神秀依循四祖道信所傳「施為舉動皆是菩提……心如明鏡……坐禪看心」(見《楞伽師資記》),故而提倡「看心觀靜,長坐不臥,不動不起」,六祖惠能大師認為妄心如幻,故無所看;人性本來清淨,若起心看淨,是多此一舉。而長坐不臥的頭陀行只是在臭皮囊上用功,非道的本身。悟道是要明心,心無是非,才是真不動。
律宗奉持道宣律師的《南山律》,略說有八萬四千戒,廣說則無量無邊戒。由戒得定,因定生慧。神秀大師綜合性地提出「諸惡莫作名為戒,諸善奉行名為慧,自淨其意名為定」。六祖將一切外在教條統歸自性,超越善惡對立,所以祂提出了「心地無非自性戒,心地無癡自性慧,心地無亂自性定」,心平行直地順世推移。並且說:「定慧無別,定是慧體,慧是定用。即慧之時定在慧,即定之時慧在定」。在如此無非無亂的定中,自能顯發智慧。所以六祖初見五祖時,就說自心常生智慧了。
在修行上,六祖開展出革命性的禪法,中和樸實,易於普及,不拘時間地點都可實踐,把修行方法與生活打成一片,從中體悟出宇宙人生真諦。值得注意的是,六祖出身社會底層,在生活上倍嚐人間辛酸,但祂卻沒有怨天尤人或憤世嫉俗,反而深信人身雖有貴賤之分,佛性並無差別,由此可見六祖悟道前的修養。祂悟道後雖屢遭追殺,並沒有對人性起疑或不滿,反倒收下刺客為弟子,賜名志徹。志徹後來成為六祖圓寂前付法的十大弟子之一,這也展示了六祖同體大悲的風範。根據《壇經》記載,六祖教育出能夠嗣法的弟子多達四十三位,悟道的更是不計其數,這在人類 精神文明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震撼。後世創發出德山棒、臨濟喝、雲門餅、趙州茶等接引手法,也都不離《壇經》之頓教法門。
六祖又認為在家修行和出家修行並無不同。只要常行十善,便是天堂。祂在《壇經》中有一名言:「恩則孝養父母,義則上下相憐,讓則尊卑和睦,忍則眾惡無諠」。反之,如果在家老是吵吵鬧鬧的,到任何道場也極可能還是吵吵鬧鬧,不易歸到自性的慈悲與智慧。故《壇經》最後殷切囑咐「若言下相應,即共論佛義;若實不相應,合掌令歡喜。此宗本無諍,諍即失道意」。此所以六祖門下龍象輩出,沒出現互相殘殺的情況。
《壇經》不僅包含了儒家的入世孝道,同時又透徹地揭示了出世間的究竟解脫。把禪的超脫和傳統文化的道風儒行緊密融匯起來,不僅成功地將佛教中國化,並且讓儒道二家有了本質性的提昇,故其影響既深且廣,超越了宗教門派及意識型態。當年佛教在經過唐武宗會昌法難及五代戰亂後,佛教各派一蹶不振,只有六祖法脈獨領風騷逾千年,一躍成為當時佛教的主流,也深入了民族文化的靈魂。
《壇經》可說是惠能大師禪法的總現,也是禪門頓教之根本經典。六祖因聽到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而大悟,由於「無所住」,所以《壇經》以「無念為宗,無住為本」;由於「生其心」,所以《壇經》歸到「自性真佛」。《壇經》之所以為「經」,正是在此跨時代的獨特宗風也。
故禮讚《壇經》曰:
身心銷落
無人無我
善惡不著
本來是佛
尚德讀後:
我小時候在湖南湘潭鄉下受教育,說天地人三才,是一而三、三而一的。上要對得起天,下要對得起地,中要對得起祖宗。所以有三根香:一根香敬天,一根香敬地,一根香敬祖宗。
四十八歲以後,我經過了知識的、人生的、生活的種種轉折,進入了禪的境界。我特別喜歡《六祖壇經》,因為《六祖壇經》是將形上形下打成一片,特別是把個人、家庭、社會、天下國家,絕對真善美的圓融混同在一起。
儒家文化的型制,絕對是將祠堂的孝道文化,與社會的和諧,及宣揚立德、立功、立言結合在一起的。所以祠堂祖宗牌位宮殿上,常有皇帝頒的「廉」與「孝」大匾。
六祖之所以為六祖,祂將中國高貴傳統人文精神,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合於一爐。
將《六祖壇經》為主的禪門文化,和儒家的祠堂文化重點融合在一起,型製成一種新的孝廉的真善美文化,是指日可待的。例如二十歲前出家一次,修練基本作人和瞭解自己的道理……等等。
禪門文化本來是共產主義的叢林文化,而儒家的祠堂文化,本來就未失叢林,大道之行,天下為公也。
海晏河清,朗朗乾坤
此也
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一日
於台灣達摩書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