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檗禅机锋峻烈,雄视天下,其门下义玄开创的临济宗,为当时禅家五宗之一,后来成为五家中生命力最强的一宗,至今是禅宗的绝对主流,相对于已经衰歇的沩仰、法眼、云门三宗,以及相对还比较活跃的曹洞宗,有“曹一角,临天下”之说。因此,研究唐代禅文化,不能不研究黄檗禅,而研究黄檗禅,不能不研究其法嗣对于黄檗希运禅法禅风的传承和弘扬。
过去学界对于临济义玄的研究很多,对于希运禅师其他法嗣的情况较少论及。有鉴于此,兹篇对于希运禅师的法嗣略加考述,冀能促进黄檗禅文化的研究和弘扬。据《景德传灯录》卷12,黄檗希运属于禅宗南岳怀让禅师派下第四世,在江西黄檗山开法,“山中四五百人”,而得法成为法嗣者共有十二人,其中镇州临济义玄禅师、睦州龙兴寺陈尊宿、杭州千顷山楚南禅师、福州乌石山灵观禅师、杭州罗汉宗彻禅师,还有身为居士的相国裴休,这六人俱见于《景德传灯录》记载。另有六人为扬州六合德元禅师、士门赞禅师、襄州政禅师、吴门山弘宣禅师、幽州超禅师、苏州宪禅师,此六人只留下姓名和开法的地点及寺院名称,事迹不详。不过从以上十二人的分布,北至河北,南至福建,西至荆湘,东至江苏、浙江,亦可见唐宋时期黄檗禅的分布地域是很广的。
《景德传灯录》有记载的六人,各种文献记载比较散漫,且详略不一,兹略作稽考并稍加分析如下。 裴休居士裴休字公美,孟州济源(今河南省济源市)人,宣宗时为宰相,执政五年;又先后历任多镇节度使、观察使,是唐文宗、武宗、宣宗诸朝的重臣,《旧唐书》、《新唐书》都有传。《旧唐书》说他“家世奉佛,休尤深于释典。太原、凤翔近名山,多僧寺。视事之隟,游践山林,与义学僧讲求佛理。中年后,不食荤血,常斋戒,屏嗜欲。香炉贝典,不离斋中,咏歌赞呗,以为法乐。与尚书纥干臮皆以法号相字。”《新唐书》说他“嗜浮屠法,居常不御酒肉,讲求其说,演绎附著数万言,习歌呗以为乐。与纥干臮素善,至为桑门号以相字,当世嘲薄之,而所好不衰。”都说明他信佛有家世渊源,本人是虔诚的佛教居士,守戒谨严,佛学修养深邃,有丰富的佛学著作。
关于裴休与黄檗希运的师徒关系,《宋高僧传》、《景德传灯录》都有记载,裴休本人的著作也提供了不少可贵资料。
《宋高僧传•唐洪州黄蘗山希运传》载:“升平相裴公休钦重、躬谒。有诗赠焉:曾传达士心中印,额有圆珠七尺身。挂锡十年栖蜀水,浮杯今日渡漳滨。一千龙象随高步,万里香华结胜因。愿欲事师为弟子,不知将法付何人。则裴相得法出运之门。”可见希运的禅法和德行深受裴休敬重,裴休主动向希运求教,并努力争取而成为希运弟子的。
关于裴休参请希运的详细情况,还是《景德传灯录》的记载最为详尽。据此《录》,裴休初识希运,是在出任歙州刺史期间,具体情况是:
守新安日,属运禅师初于黄檗山舍众,入大安精舍。混迹劳侣,扫洒殿堂。公入寺烧香,主事只接。因观壁画,乃问:是何图相?主事对曰:高僧真仪。公曰:真仪可观,高僧何在。僧皆无对。公曰:此间有禅人否?曰:近有一僧,投寺执役,颇似禅者。公曰:可请来询问得否?于是遽寻运师。公睹之欣然,曰:休适有一问,诸德吝辞,今请上人代酬一语。师曰:请相公垂问。公即举前问。师朗声曰:裴休。公应诺。师曰:在什么处?公当下知旨,如获髻珠。曰:吾师真善知识也。示人克的若是,何汨没于此乎?时众愕然。自此延入府署,留之供养,执弟子之礼。屡辞不已。复坚请住黄檗山,荐兴祖教。有暇即躬入山顶谒。或渴闻玄论,即请师入州。公既通彻祖心,复博综教相。
据此则裴休任歙州刺史时,希运正在本州的大安精舍执役服劳,一次巧遇,一番问答,使得裴休顿悟佛理,认识到希运是真善知识,真吾师。于是“延入府署,留之供养,执弟子之礼”,又请住黄檗山,大兴禅风。此后或入山恭谒,或请师入州,经常请益,使得裴休在禅理上日益精进,终于“通彻祖心”。这段记载富有戏剧性,充满神奇色彩,但问题来了,一是裴休是否曾任歙州刺史,二是希运是否曾经离开黄檗山到大安精舍做一般的僧众执役服劳,三是黄檗山并不在歙州,歙州刺史如何能够请一位僧人隔州越府主持黄檗山?
第一个问题,关于裴休是否曾任歙州刺史,两《唐书》裴休传俱不载,的确令人生疑。然而《新安志》记载:“裴休,字公美,河东闻喜人。大中初为刺史,二年移镇宣州。”又《宝刻丛编》卷15引《集古录目》云:“《唐新兴寺碑》,唐歙州刺史卢肇撰并书,越州刺史杨严篆额,新兴寺在宣州。宣宗大中初,复悉(重光按:疑应为悉复)武宗所毁佛寺。刺史裴休修之而立此碑,以大中二年立。”《新安志》的记载,为《景德传灯录》所记提供了直接的佐证,《集古录目》的记载,为《景德传灯录》所记提供了间接的佐证。因为裴休先后任歙州、宣州刺史,两《唐书》裴休传俱不载,但分别为方志和碑刻所载,然则很可能裴休先后任歙州、宣州刺史的时间较短,而且相对于其历任节度使和宰相高官来说,区区刺史无足轻重,因而两《唐书》皆略而不载。总之,裴休于宣州大中初年任歙州刺史,是有可能的。
第二个问题与第三个问题紧密相关,一并考订。按《宋高僧传•希运传》,希运“年及就傅,乡校推其慧利。乃割爱投高安黄蘗山寺出家。迨成长也,身量减王商裁一尺所,额间隆起,号为肉珠。然倜傥不羁,人莫轻测。而乃观方入天台……及薄游京阙……劝师可往寻百丈山禅师。所惜巍巍乎堂堂乎,真大乘器也。运念受二过记莂攸同,乃还洪井见海禅师。开了心趣,声价弥高。徇命居黄蘗精舍。升平相裴公休钦重躬谒。”这里说的“年及就傅”,指十岁或不到十岁,因为古人一般在十岁或稍早为出外受教即所谓“就傅”的时间;“高安黄蘗山”是指江西的黄檗山。从常识上看,十岁左右就到遥远的江西出家,不合情理,况且,江西黄檗山是希运开山之后,用家乡的黄檗山命名其主持之山的,其十岁左右尚默默无闻时还不存在江西黄檗山。《宋高僧传》这则纪事,显然有问题。
《景德传灯录》则载希运“幼於本州黃檗山出家”,曾在南泉普愿处参学,“后居洪州大安寺,海众奔凑。裴相国休镇宛陵。建大禅苑请师说法。以师酷爱旧山。还以黄檗名之。”南泉在池州,与歙州毗邻。然则希运游方时曾在歙州逗留也是可能的。不过,《景德传灯录》提供的资讯是希运出家是在本州黄檗山,游方学成后所居大安寺则是在洪州。考裴休曾于会昌元年至三年任江南西道都团练观察处置使,镇守洪州,期间曾为会昌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所建玄秘塔碑撰写碑文,裴休所撰《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》亦云:“予会昌二年廉于钟陵,自山迎至州,憩龙兴寺,旦夕问道。”钟陵是洪州的别名,裴休所述自然是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。以之与《宋高僧传》所载对照,《宋高僧传》的粗疏错谬显然可见。因此,这个问题的结论是:希运离开本州黄檗山后,到处游方参学,在百丈怀海禅师处得法后,被江西最高地方长官裴休迎请到洪州大安寺开山传法,徒众甚广。其在新安大安精舍做一般的僧众执役服劳,以及与裴休邂逅相遇云云,都属子虚乌有,不足为训。
上述是裴休第一次礼请希运之事,地点在洪州,即钟陵,时间是会昌二年(842)。宣宗复佛之后裴休第二次礼请礼请希运,则是在宣州,即宛陵,时间是大中二年(848)。裴休《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序》云:“大中二年,予廉于宛陵,复去礼迎至所部,安居开元寺,旦夕受法。”所述正是第二次礼请希运之事。前述楚南禅师的经历,武宗毁佛时逃窜山谷避难,等到宣宗复佛,黄檗希运大师受到节度使裴休的礼请再度出山开法,楚南复随侍左右,与裴休所述相符。希运“唐大中年终于本山,勅谥断际禅师,塔曰广业。”是则希运受裴休第二次礼请之后不久即去世了。
裴休两次礼请希运,日夜问法,精勤不休,笔记其言,成《锺陵录》、《宛陵录》各一卷,合刊于唐大中十一年(857),名为《黄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》,或称《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》。此外,裴休又撰《传心偈》一章,其序言称:“予於宛陵、鍾陵,皆得親黃檗希運禪師,盡传心要,乃作傳心偈爾。”其得黄檗禅法之深,旁人难以企及。《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》及《传心偈》,概括了希运禅法禅风的核心内容和基本特征,对于黄檗禅的传播意义重大,其功甚伟。